在很多人的意识中,一种社会的二分法已经形成,即与资源的富集联系在一起的东部地区、城市、富裕、开放等等词汇所描述的社会,和与资源的贫乏联系在一起的西部地区、偏远农村、贫穷、狭窄、闭塞等词汇所描述的社会。
而人们意识中的农村教育、乡村教育、西部地区教育等问题,大多从属于上述这样一种二分的社会意识。表现为一些具体问题,如北大等顶尖学府中农村孩子比例越来越低,农村孩子考大学越来越难,农村孩子考上大学也难改变命运等。
但基于这样一种社会二分意识所提出的农村教育,或说偏远地区教育问题,并没有精准定位农村教育的真正问题。
的确,经济社会资源的地区分布不均衡是一个大的现状,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这种社会整体范围的不均衡又进一步导致教育的不均衡,即从学前到小学、初等、中等、高等教育,乃至毕业进入职场后的个人成长,以及职业、特殊教育等教育的地区差异。如此,在很多人心中,农村教育问题的解决,也被理解为一种鲤鱼跃龙门的过程,即农村孩子通过教育的途径,通过升学享受到高质量和高密度的优质教育资源,从而脱离农村,进入城市等发达地区,在毕业后享有城市的经济社会资源。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科举制度也孕育了一大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励志故事,但个别人的例子不能代表整体,很多农村孩子可以通过教育跳出农门,但从农村整体层面来说,这一比例是有一个最高限度的,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问题。现在有很多公益项目,资助偏远地区的学校,帮助他们提高升学率,帮农村孩子考上大学。但如果社会整体上资源的不均衡得不到解决,那么通过考大学来改变命运就永远只能解决一小部分人的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里出现了一个悖论:资源的不均衡导致教育的不均衡,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外乎两种,要么改变社会,实现资源的公平(不仅仅是教育资源,而是整个社会资源的地区平衡),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要么帮助身处资源匮乏地区的人实现流动,享受到更多的资源。对第一种方式的信仰导致愤世嫉俗的情绪,对革命年代的怀念,和对大同社会的渴望;对第二种方式的追求,则导致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自我感动和社会麻痹,一个人的问题解决了,但问题仍然在那里,它不会随着一两个人命运的改变而得到解决。
这就是资源决定教育的逻辑产生的悖论。按照这一逻辑,教育的问题由资源产生,用资源定义,靠资源解决。的确,资源意味着更先进的技术,更丰富的内容,更优秀的师资。但是,对资源的盲目信仰一方面导致教育仅仅成为一个附属的东西,附属于资源,好像只要投入资源就可以解决一切教育问题,从而窄化了人们对教育的理解;另一方面,资源决定教育的逻辑把双方都卷入其中,既得利益者拼命想要保住下一代的地位和利益,未得利益者争先恐后,想要改变下一代的命运,跻身“上层社会”,双方都把教育当做一根救命稻草,恐惧和焦虑成为社会的共同情绪。
在对资源决定教育的迷信中,人被无视了,教育本身的问题被消解了。越来越少的人会去问:农村教育的问题,究竟是关于谁的问题?它关乎谁的利益和命运?在陷入对个别人的经验和特例的关注之前,首先做一番宏观的考察是很有必要的。
在全部农村孩子中,总有一部分会通过教育等途径实现流动,享受到更多的资源,也总有一部分实现不了这种“跃升”,他们可能会去城市打工,但无法享受到城市的资源,也可能要在农村、在落后地区度过自己的一生。实现跃升的只是一小部分,这是由社会大环境决定的,资源的地区分布差异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但孩子每一天都在成长,他们每天都要学习,都要接受教育,他们等不起。所以在改变发生之前,社会整体的现状构成了教育的大背景,它决定了实现流动和跃升的人只占一小部分。政府的力量、公益的项目,这些资源的投入可以提高这一比例,但这个比例总有一个限度,不可能把所有农村孩子都一下送到城市,城市也消化不了。
认清这一现实,才能真正定位农村教育的问题是什么。说到底,农村教育不是解决小部分人的社会跃升问题,而是解决大部分仍然生活在农村,并将长期生活在农村的人的问题。这部分人需要学习什么,他们需要接受什么样的教育,他们如何成长,这才是农村教育要考虑的真实问题。
从农村、落后地区考上大学,实现社会跃升的人,大多有一种执念,他们自己对接受的教育心存感激,也倍感庆幸,所以希望更多的人能通过这样的途径改变自己的命运。的确,教育改变命运的力量是巨大的,因为知识和经验在当今社会仍然是一笔巨大的个人资本,加以适当的努力,它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也正因如此,它限制了人们对教育功能的理解,它的强大魔力与人们的恐惧和焦虑不谋而合,说它是救命稻草,不如说它已经被神化,被一些人当做救世主。
但问题是,教育仅仅有这一种可能吗?对于那些占大多数的,无法通过升学和阶层跃升来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教育是无意义的吗?教育就注定失败吗? 教育仅仅是一种排序工具,把人们各自安排在社会金字塔的位置上吗?对于这些生来就被诅咒的人来说,教育,有没有可能,也改变他们的命运?如果可能,是以怎样的方式?
从这些问题出发,进一步追问,就将农村教育引入了更深层次的反思,农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它对个人和社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可见,跳出资源决定教育的逻辑,才能回归农村教育的一些本质问题,并进而拓展到其他技术性、操作性问题,才能回归思考农村教育问题的正确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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