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以来,齐晓东看过很多与“校园贷”有关的新闻,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因还不上钱自杀的学生。他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新闻的主角。
7月6日早6点,他刚醒就在微博上看到了一篇报道:《借“校园贷”买高档手机,400多名大学生成被告》。
报道称,来自广西、江西、贵州等地的400余名大学生从广西某金融公司借款后,因为未还款被该公司起诉,涉案学生无一应诉。学生们认为,“校园贷”等于非法放贷,他们借的钱不用还。
齐晓东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条“假新闻”,大学生不可能这么不懂法。但他点开新闻图片后发现,原告正是“坑”过他的广西柒零肆金融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柒零肆”)。他极有可能也是被告之一。
参与审理此案的南宁市西乡塘区法院高新法庭法官滕彬告诉新京报记者,从去年12月起,该院陆续受理了400余起柒零肆诉大学生借款合同纠纷案件,目前已立案122起,缺席判决十余起。
法院向立案的122名被告送达了传票等司法文书,大部分被拒收。“很多被告与柒零肆签协议是2015年左右,现在已经毕业了,户籍地址发生了变更,因此可能没收到应诉材料。”滕彬说,但少部分签收的被告,也没有到庭应诉。
披着兼职换购外衣的校园贷
齐晓东接触到“校园贷”纯属偶然。2015年12月,他正在武汉的一所高校读大一。一天下午,一名同届男生到他们宿舍递了两张传单,宣传一款名为“704校花”的产品。
“他说这个可以找兼职,提前预支工资再分期还。”齐晓东说,传单上写着,学生预支商品或现金,每月做兼职分期还款,一个工时算10块,工时不够的部分按一小时13块还现金。传单上没有任何“贷款”的字样。
齐晓东的父母每月给他1500元生活费,他不爱社交,在武汉生活足够了。他顺手把传单放在室友桌上,室友看到却动了心,鼓动了齐晓东陪他一起去。
南昌的尹音和3名室友,也是因为同学介绍才知道“704校花”的。尹音所在的学校每年学费近2万,她每月的生活费五六千。女孩们不缺钱,也没意识到这是校园贷。她们做兼职只是为了“好玩”,而且先收钱后还钱的模式“再怎么样都不会吃亏”。
贵阳的邹路也不缺钱。他父母在老家拥有一家小地产公司,他只想找份兼职消磨时间。和许多学生一样,2016年6月刚看到“704校花”的宣传时他还有些顾虑,怕上当受骗,于是搜索了许多与这家公司相关的消息。
据“704校花”微信公号介绍,推出“704校花”产品的广西柒零肆金融投资有限公司于2015年7月13日在南宁注册成立,在桂林、武汉、南昌、贵阳等19个城市陆续设立了实体办公点;同年10月13日,与“柳州银行”签订深度战略合作协议。截至2016年6月,“704校花”共有5万学生用户。
公号里还写道,2016年5月20日,共青团中央学校部向柒零肆复函,同意其作为“全国大学生社会实践及兼职实习活动的合作伙伴单位,参与全国范围内的有关工作策划、组织和实施。”
看到这些介绍,邹路的顾虑散得一干二净。但2018年7月12日,共青团中央学校部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据他了解,他们和柒零肆“应该没有这样的合作”。
也有学生从一开始就知道,“704校花”只是披着兼职换购外衣的校园贷,比如李欢。
李欢性格外向,喜欢和朋友喝酒玩乐,一次最少两三百。一个月出去10次,2000块的生活费就没了。
从大一第一次使用“名校贷”后,他就被卷进了校园贷的旋涡,最多时背过两三万的债。“以贷养贷嘛,只要是网上报道过的产品,我基本都用过。”
2016年年底,一个校园贷中介找到李欢,说“新口子在南昌上线了,快去做”。新口子就是“704校花”。因为急着还债,李欢想也没想,转头就去了。
详细看过协议的人非常少
2015年年底,齐晓东和室友去了柒零肆位于武汉街道口阜华大厦的办事处。70多平米的办公室里挤了将近20个工作人员,外墙上挂着一个“704校花”的logo,“不是很正规”。
“商品最多可以拿(价值)8000的,现金最高是4000”。齐晓东和室友均预支了3000元现金,要做300个工时的兼职,分12个月还清。算上资金方利率和服务费率,他们每人总共要还3450元。
他记得工作人员递了两张合同,一张是《704兼职换购平台协议》,一张是《柳州银行借款合同》。齐晓东当时未成年,不能向银行贷款,只签了柒零肆的那张。
滕彬告诉记者,大多数学生贷款时已年满18岁,与柒零肆、柳州银行分别签署了协议。学生们拿到的钱,实际是柳州银行发放的个人消费性贷款,柒零肆只是居中平台。即便是与柒零肆签订的居中平台协议,也明确印有“个人消费贷款”的字样。
一名学生与柳州银行签订的合同显示,学生授权柒零肆在柳州银行为其开立还款代扣账户。学生先将还款金额交给柒零肆,再由柒零肆全部存入代扣账户,由柳州银行批量扣收。
在《借款人告知书》中,柒零肆明示借款学生要向柳州银行支付10%的年息、向柒零肆支付5%的服务费。3000元本金乘以15%的费率,正好是齐晓东合同里多出的450元。
协议中写道,如果借款人能按时完成兼职并及时还款,这笔费用可以作为奖励减免。否则,需要直接以现金形式偿还。
签协议时,齐晓东盯着看了十几分钟,细致到了每一条、每一款、每一个字。
其中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借款人如有逾期,则每天自愿支付贷款金额千分之五的逾期费。他迅速打了个算盘,日千分之五意味着每天要多还15块,累积起来数目不小。
但他想着每月还300多块钱不难,不会逾期,犹豫几秒后还是在协议上签了字。为保险起见,他把协议底单带回宿舍,锁进了抽屉。
齐晓东并不知道,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36%,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如果将柒零肆日千分之五的逾期费率折算一下,年费率已高达182.5%。
李欢签字前没时间看协议。他急匆匆赶到办理现场时,车库大小的房间内站满了人。
排队时,柒零肆的工作人员和校园贷中介在台上介绍:今天统一办理“套现”(即预支现金),只要和一个iPhone 6S Plus的空手机盒拍照,就可以预支数千元,再通过兼职分期还款。
签协议时,工作人员催个没完。李欢来不及细看就写下名字和身份证号,拿着空手机盒拍照,拿着身份证和协议拍照,领钱。一套程序走下来,不到5分钟。
李欢至今不知道协议上的贷款金额是多少,也没留下任何凭据。他只知道要在12个月还6000多元,虽然实际领走的只有2000多。“手机6000多,套现只拿4000多,中介再抽一些,到我手里就这么点了。”
对当时的李欢而言,只要能拿钱,协议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利息有多高、没还清钱会怎样,他都无所谓。
他不知道与柒零肆的协议里有这样的约定:如未履行兼职或还款义务,柒零肆可向公共媒体及征信机构公布欠款信息,可能导致借款人“无法报考公务员,贷款买房、买车,出国留学,办信用卡、求职、投资开户被拒绝等严重后果”。
在学生们自发组成的“704校花是坑也填平它”QQ群里,354名借款学生,详细看过协议的人非常少。许多人的协议签字后连底单一起被收走了,他们甚至没有拍照留底。
像李欢一样,许多人拿着手机盒、身份证、协议拍过照。照片又被柒零肆提交给法院作为诉讼证据。柒零肆告诉法院,学生们用贷款购买了手机。“按照目前的情况,这个手机大部分的学生应该是拿到了。因为他们(柒零肆)提交了现场照片,里面都有学生拿着这个手机拍照。”滕彬说。
找不到兼职,只能现金还款
签完协议,借款的学生被拉到一个QQ群里。每天,柒零肆会在群里发三四次兼职需求。保安、服务员、发传单,职位各不相同,工作时间也不固定。
那段时间里,齐晓东有空就在群里接活,第一份工作是某楼盘开盘的会场保安。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湿冷入骨。自己早上5点就起床赶到现场,在室外从6点站到12点半,挣了65元。
渐渐地,群里发布的兼职信息越来越少。2016年4月起,柒零肆要求学生们统一使用“704校花”App。App会发布兼职需求,还可以直接还款。
“App出来后就找不到兼职了。”齐晓东发现,App很久才更新一次兼职信息,且数量极少。有时,App上一两千人同时在线,只为抢一个兼职职位。
新京报记者采访的多名学生均反映了上述问题。尹音的室友找柒零肆的学生代理询问时,得到的答复是“App可能废了”。无奈之下,许多学生只能充现金还款。
如果做兼职,每小时还10元工费;如果用现金,每小时要还13元。齐晓东不愿意,“如果提供了兼职我不做,要我还可以。但是连兼职都提供不了,就是他们违约在先。”找不到兼职后,他不再还款。
但新京报记者注意到,协议只说提供兼职岗位,未对兼职数量能否满足需求做出保证。
除了找不到兼职,邹路还遇到了其他问题。他在“704校花”换购了一台价值4200元的电脑,协议分12期偿还共5140元,相当于年利率22.3%。没想到,电脑用了几个月就变得很卡,连word都打不开。没多久,主板也烧了。换购了苹果手机的学生也反映,明明选择是国行手机,到手的却是港版。
“当时他们承诺了‘三包’,也没有”。邹路找到柒零肆,对方却说:“你用都用了,我们怎么换?”
事实上,协议中未承诺对换购商品进行“三包”。当商品出现质量问题时,学生要找供货商、生产商解决问题,柒零肆只需配合维权。
还不了的高额逾期费
虽然不愿意,邹路还是用现金按时还了款。
2017年初,换购约半年后,柒零肆说他之前欠了五六块没结清。按约定,逾期费以贷款总额而非欠款金额计算,乘以日千分之五的费率,邹路要多还3000多。
邹路很纳闷,他每月按时充钱还款,为什么还是差了几块钱?他记得协议上写着“逾期10天将通知用户还款,超过30天将收回商品”,为什么隔了半年自己才收到通知?
邹路打开App看了好多遍,还是找不到哪里出了问题。他想找出协议和他们对峙,才想起底单被收走了。他直接冲到了柒零肆在贵阳的办事处,却发现人去楼空。
邹路不甘心,又给柒零肆打电话,要求给他一个多还钱的理由。对方说“好,我马上给你一个理由”后,电话被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不明所以的邹路听到同学叫他:“邹路,你欠谁的钱了?”原来学校贴吧首页飘着一个帖子,催他还钱。帖子里是邹路手持协议和身份证的照片,配文是“这就是还款的理由”。
这之后,邹路联系过柳州银行想直接还款,被拒绝。“当时我很绝望,心理压力有宇宙那么大”。他给催收人转了3000多。
2017年初,李欢发现App无法充值,还款无法操作。他找到南昌柒零肆分部后发现工作人员都不见了,车库大小的办公室空空如也。
之后,李欢频繁收到QQ、短信的催收信息,通知他还要还8000多元。李欢跟他们理论,对方没说两句就开始喷脏话。催收的人还进了李欢的班级QQ群,公开说他欠钱。
新京报采访的多名学生认为,邹路、李欢经历的正是柒零肆的“套路”:故意不提醒还款或制造问题让学生无法还款,以产生高额逾期费;之后再用公开欠款信息等方式催收。
学生们说,他们拿着手机盒、身份证和协议拍下的照片被P上了“欠钱不还”等字样,以邮件形式发到学生本人、家长、同学手上,有的还上了贴吧等公共平台。
为此,新京报记者联系了柒零肆董事长王某,询问是否存在上述问题。王某拒绝回应。
为了不被催收,部分学生前往派出所报案。但警方认为,学生与柒零肆的矛盾属于经济纠纷,不好管,并提醒他们“如果柒零肆恶意催收可以直接报警”。
没多久,李欢的耐心就被磨尽了。他收到催收的消息就删除,拉黑了所有跟柒零肆有关的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要我还那么多肯定是不可能的。”
不应诉的学生将被缺席审判
5月15日下午,西乡塘法院的送达公告被贴在了李欢在浙江的奶奶家门口。
看到这张薄薄的A4纸,奶奶蒙了一下后迅速撕下,赶到李欢家。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欢说,当时他还没下班,看到公告上的“联系人韦某彬”和电话就气冲冲打了过去。电话那头却说“韦某彬调走了”。
冷静下来后,李欢到西乡塘法院官网查询了自己的诉讼信息,上面显示,他的案子本该在4月开庭,现在延期了。他不敢面对家人,故意在外面挨到十二点多才回家。一开灯,发现奶奶端坐在沙发上,满脸愁容。
“如果说这玩意儿是假的,又确实是法院那边寄来的。我找这个人,又说他调走了,让我怎么弄?”之后,李欢没再联系法院。
6月,邹路准备贷款买房时发现自己的征信出了问题,欠柳州银行3000多元。为了省事,他问都没问就把钱打给了银行。
邹路保存了所有还款记录。支付宝转账、“704校花”App还款,加上打给柳州银行的钱,加起来已经超过12000元。但6月初,他还是收到了西乡塘法院的送达公告,“法院难道不调查吗?”
滕彬对此解释称,由于没有学生与法院联系,法院只能依据柒零肆单方提供的证据审理案件。“如果学生确实还了款,还了多少,需要向法院提供证明材料。”
至于负责送达应诉通知书的工作人员韦某彬,近期确实调动了工作。
据滕彬介绍,2017年12月以来,西乡塘法院陆续受理柒零肆与学生的借款合同纠纷400余起。从柒零肆提供的证据来看,已立案的100多起案件中,大部分被告在“704校花”换购了手机,贷款本金约七八千元。
2018年3月起,西乡塘法院向已立案的被告陆续送达了应诉材料,包括柒零肆提出的调解方案:只还本金并承担诉讼费。但大部分被告拒收材料,少部分签收的被告也未到庭。
“很多被告与柒零肆签协议是2015年左右,现在已经毕业了,户籍地址发生了变更,因此可能没收到应诉材料。”滕彬说。
柒零肆董事长王某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公司起诉的主要是不还本金、无法取得联系的学生。“这种行为(不应诉)是对于法律的无知。”王某说,法律会教育他们。
据西乡塘法院统计,被告学生多来自三本院校,主要集中在贵州、江西、广西等省份。为了联系学生,法院曾发函请求相关高校帮忙,但仅有贵州大学积极配合。
2018年6月,滕彬收到学校反馈称“贵州有十几个学生愿意调解”。4日,他和办理此案的另一法官前往贵阳,等了4天,只有3名学生前来见面并达成调解。
“有一个学生态度很抵触。”滕彬说,那名学生认为柒零肆是非法校园贷,不应还款。可学生们又都向法官承认了借款金额、换购手机、还款情况等事实,没人说出柒零肆的“非法之处”。
学生们一致不应诉、不沟通让滕彬觉得反常。他提醒学生,知道被诉后应到法院及时应诉,而非逃避。
依据民事诉讼法,在被告经传唤拒不到庭时,法院可以缺席判决。这种情况下,法官只能根据原告提供的证据审案,被告即使有理也无法举证、无法申辩,结果很可能对被告不利。
据滕彬介绍,西乡塘法院已缺席审判十余起案件。被告学生被判偿还本金、24%的利息并承担诉讼费。“如果没在执行期内执行判决,他们还会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滕彬说,目前,这些一审判决尚未生效。
提交材料,结清本金,差不多就解决了
公开资料显示,柒零肆总部位于南宁市高新区产业园A座905室。7月5日,记者在现场看到一家叫“连你”的互联网公司取代了柒零肆的位置。园区内,再找不到与柒零肆有关的印记。
王某也对记者确认,“704校花”现已停止放款。
早在2016年,被柒零肆“坑”过的学生们就组成了维权QQ群——“704校花是坑也填平它”,齐晓东、李欢、尹音等人都在群里。大家一度讨论得如火如荼,一起商量应对方法。
2016年底,尹音得知自己欠下4800元的逾期费后,第一时间查了征信。征信系统显示,她在柳州银行有2040元的贷款未还。
因为不了解协议内容,尹音此前并不知道钱是向柳州银行借的。她想把钱直接还给柳州银行,但银行表示“只能公司帮忙还,不接受个人还款”。
在父亲建议下,尹音和室友用一天时间收集资料、写情况说明,并向广西银监局投诉了柳州银行。2016年12月1日,银监局回复“已受理信访事项,并按照程序处理”。工作人员还电话提醒她,“不要再给柒零肆还钱,甚至不用接他们的电话,真的想还钱就还给柳州银行。”
几天后,柳州银行告诉尹音,已为她和室友开通了还款通道。但这个还款通道,并不适用于其他借款学生。
7月7日上午,柳州银行客服告诉新京报记者,该行确实曾与柒零肆合作,但合作已于2017年6月终止。至于借款学生无法向银行还款的原因,对方拒绝透露。
维权群内354人,确定被起诉的寥寥无几,李欢是其中之一。他开始后悔,人生最美好的四年里,为什么要接触校园贷?“大学别的没有学,天天研究这些贷款。”
纠结许久,7月9日下午4点,李欢拨通了西乡塘法院的电话。法官说,只要他接受调解方案,把本金结清,再把证明材料寄给法院,事情差不多就解决了。
如今,李欢在一家公司担任销售,效益好时一个月能挣八九千。“过两天工资一发,我就可以把钱一次性还上。”他的心里“稳多了”。
但截至发稿前,李欢仍是唯一主动联系法院的被告学生。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借款学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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